名校非升即走是一种善良,二本才是学者的坟场
苗浩然
中南财经政法大学
学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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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好!昨天陈主任的辞呈以及您的劝慰信不知怎么从网上公开了。学院议论纷纷。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,我已经把辞职信一式两份上交人事处和学院办公室。博士毕业三年了,感谢您的照顾,我还是决定放弃本校的编制,到东南沿海985院校去当一个“非升即走”的助理教授。给您写这封信,也是衷心希望学院能发展更好。
没想到我评职称的事儿闹得如此沸沸扬扬,我读了这么多年书,从读研一刻起就立定此生“以学术为业”,却没想到会落得“精致的利己主义者”“不认真教学”这样的指责。尽管您一再顶着老师不满、主任辞职的压力支持我推选我参与今年学校职称答辩,可是我辗转反侧思索再三,还是决定放弃。也同时决定离开本校,去一个更适合我的地方。三年酸甜苦辣,容我道来。
三年排课,为何每次给我排课都像打仗一样呢?您知道我们社工系2003年建系,那时候第一批教师都是本科学历就留校教书了。学化学的,机械的,给领导当秘书的一些临时拼凑起的老师搭建了我们专业。这两年国家搞双一流,我们专业也沦落到每年被学校讨论是否裁撤的边缘。系里9个老师,一个教授一个副教授,两位老师基本不上课也不管事。剩下的7名老师呢我是最年轻的,他们都虽然跟我年龄差距不大,但是来校早,也都算是系里的前辈。常年在本专业耕耘,有自己的“一亩三分地”。社会调查类小班型多学分折算的课程也轮不到我上。分配给我的课要么是几百人大合堂社会学概论,要么是学校强行安排到我们系的全校公共选修课诸如“社会常识”“实用社会学知识”。我博士期间一直是做量化社会学研究,可是三门量化社会学的课程跟我没关系。而上那三门课的老师,真的懂量化社会研究吗?
还有咱们学校课时费折算也很奇怪。一门大型课程讲师一节课时30块钱。大合堂排课学校教务处说了算。很多老师房子都买在省城,明明一周两节课,教务处偏偏周一排一节,周五排一节,让大家没法脱身。但是量化社会学这类实验课时,小班上课,一天能排10节课。我在系里三年,经历过一次教学计划调整,刚来第一年我接了系里3门课,勤勤恳恳备课,刚上了一学年,结果教学计划调整取消三门课。我才发现,原来被取消的那三门全是我上的。大家都知道那几门课会被取消没人顶雷,就我成了冤大头。结果新教学计划下来,又让我上最难上的几门课,一切要重新备课。而且那种难上的课,折算不合理,安排不合学科逻辑,还经常被教务处查课,被教务督导,填写各种新课报表,重写各种大纲教案以备检查。每学期各种听课团、评奖团轮番轰炸课堂。最关键,这些课跟我的专业完全不相关。我每学期上100节课已经累虚脱了。把握实验课时的老师呢,每学年400个课时轻松愉快。比如陈主任,每年要上800课时。他手里那么多课为何不愿意分给我一些,却只让我去上那些大家挑剩下的学时不多的公选课呢?学院杨老师,以前是党政办当秘书的,大学学的也是秘书学。结果系里“公文写作”课她不上,非得让我上,反而她硬要上“学术论文指导”这门课。我来了第三年基本认清了老师们不是不想上课。毕竟如果上课轻松,集中排课,一节课30块钱,也是积少成多的收入。况且超过400课时有翻倍超课时奖励。而且实验课还有额外的实验准备费、材料费等等,杂七杂八折算下来是一大笔附加收入。很多老师一边跟您抱怨课多教学任务重,一边挑挑拣拣抢好上的课分寸不让。
看起来这几年给我排了几门课,其实都是老师们不愿意上而学院又必须接的边缘课程。我不是不想上课,我只是想上一些和自己研究方向对口,能发挥我能力的课。
要说教学质量,很多老师都自己编写了教材,一门课上了十多年,PPT都没变过。“兢兢业业”我不否认,作业一布置就是一大堆,我的公共课上学生都埋头写专业课作业。学生说写不完会挨骂,只有在我这个不重要的公共选修课上写了。我看到满教室的学生,心里只有两个字:同情。教学质量很难衡量,但是教师素养并不难衡量。我从来不相信平时不读书不做科研的老师能教学质量好到哪里。
我们系老师们都喜欢自己编写出版教材,从来不用全国公共认可的一流教材。我理解学院学科建设要评省一流,需要教材数量做支撑。可是我们专业本来就有成熟系统的好教材啊?犯得着自己编写吗?有些教材错误百出,也真不知道怎么出版的。当然这些都可以折算教学课时。我看了文件,主编一本教材能折算200学时。但是我真的不想这么做。我教学课时每年全系倒数第一,这样的数据不能成为我不认真教学的“罪证”。也不能证明我“精致利己”。
再说科研。系里老师说“不羡慕人家科研成果,只羡慕人家搞科研的时间”。每年放寒暑假,咱们学院大部分老师朋友圈都在晒各种旅游。您翻翻历史记录看看,是不是这样呢?而我母校的老师呢,都在分享读书体会,加班加点写本子、做研究。去年寒假为了能够认真申报国家课题,我整个过年期间都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。为此我专门把父母从外地接到我的公租房。点灯熬油写了一个半月的国社科本子,谁想到遇到学校限额申报。我们系分配了两个名额,系很多老师申报本子是一天之内赶出来的啊。您也知道咱学院,连续8年国社科剃光头了。好多老师之所以要申报,是因为申报了学校奖励1000块钱,并给折算40个学时。可是最后我的本子却因为限项连系的门槛都没报出去。没错,我们系就我一个博士,我也从来没说因为自己是唯一的博士来说自己学术水平高。但是您应该掌握数据,国家课题立项统计显示,成功者博士学位保有率90%以上。不在学术上花时间,下功夫,却挤掉别人的心血,这是让我感到诧异的。当然,我相信苦心人天不负,虽然后来这个中了不限项的教育部社科青年课题,但我心里难受啊,万千委屈在心头,也还是忍下了。真正让我决定离开的其实不是这次评职称,而是去年崔老师那次。那次评副教授,中层单位只有一个名额指标。
崔老师是和我同一批进来的博士,我们都有科研理想,因为我们都受过正规的科研训练。论资排辈,我们院有12名老师够年限进行副高竞争了,论成果崔老师排第一,我第二。但是很多老师不这么认为。我这三年发了7篇CSSCI论文,这是全国硬通货。很多老师英语四级都没过呢,平时连个课程英文名都得请教我,每次填科研成果奖励的时候一下十几篇英文学术论文。人文社科发什么SCI 啊?还有老师直接在学术期刊封底买了几篇广告,这也能算科研成果。毕竟我们学校工科治校,按文件发科研奖。学校规定一篇CSSCI奖1000元,一篇SCI摘要收录奖20000啊。论科研奖励,我也是全系拿的少的。平时老师们说自己忙于上课没有成果,一评职称的时候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出现了。结果呢,最后民主投票会硬是没让崔老师评职称。
最后推荐法学系贾老师到学校答辩。答辩评委问,请用英文说出你发表的几篇英文论文的名字。结果贾老师在台上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单词也没吐出来。最后指标浪费了,贾老师也最终没被投票通过。因此,去年那一幕出现我就明白了,名校的非升即走是一种善良,我们这种二本才是学者的坟场。
我理解很多老师年纪大了。而且我们这种工科为主的二本学校,文科生存艰难。早些年学校觉得办文科不花钱,弄几个老师招一批学生就可以坐地收钱。陈主任曾私下说,“我们专业就是用来给学校赚钱的”。毕竟当时的政策,教育部门单位按照学生人头数量来给“人头费”。因此催生了一批办学成本低的文科专业。就连学院谢书记都在忧郁地说,“二十年前咱们学院从一个专业几位教师开始,每年600多名招生量,为学校做出了巨大贡献。现在国家拨款政策变了,大家要让学校看到我们存在的理由,让校领导看到诸位存在的价值。”我听了发懵,刚来任教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,经历三年相信了,也绝望了。这些因先天不足形成的观念才是极为可怕的。
没错,曾有西南地区一个985院校有一个叫周鼎的老师曾经抱怨,“科研是自留地,教学是公家田”。很多学校出现过老师注重科研忽视教学的事儿。但是我想说,这个问题套到我们学院并不合适。我曾经认真拜读过周鼎的论文,眼界开阔,学风扎实。是少有的上乘文章。一流学校的问题境况跟我们的问题境况不可同日而语。
如果一个学校,大家都把科研当成指标,当成同事竞争的利益争夺点,那就丧失了科研的本质。我们读博士,我们做研究,不是为了争得更好的利益,而是我们热爱自己的学科和专业。我们以学术为志业。我也明白戴院长所面临的具体矛盾。系里9名老师,一共300多本科生。每次教学评估都得东拼西凑各个部门借人填充师生比数量。所以老师们长期疲惫应付。
崔老师去年走了,而我马上也走了。我和崔老师不同,崔老师去了省城的一本学校当了副教授。而我没有崔老师优秀,已经决定放弃职称与编制,去双鸭山当一名非升即走的临时工。尊敬的戴院长,在学院三年我认真对待每一名学生,也认真对待每一堂课,自己写的每一篇论文都是我浸透着汗水、心血与骄傲。我拒绝接太多的课,并不是像他们说的利弊权衡选科研,而是深知自己不懂的领域和课程,不敢随便“为人师”,因为我无法面对那些求知者的目光。这是我为人为学的原则。
感谢您的关照鼓励与赏识,给了我人生第一份工作。辞职我是认真的,人才引进的安家费我已筹齐,会一分不少退回。给您写这封信,也是想真诚表达自己的心路,希望您也切莫挽留。
最后,如果以后有机会,请您转达,内心感谢关照与批评我的(前)同事,我心里的忧郁不针对任何个人,祝愿学院越来越好。